夕阳把保州城楼的影子往东拉得很长。
张弘庆站在城楼上,目光一直停留在天地交际之处。
直到夜幕降下,他也没看到有兵马归来。
他说不清心里是怎么样的心情,失望或是不出所料。
他其实觉得自己应该盼着张柔与家人们回来,但确实很难做到。
他与张柔并不熟,他出生时,张柔都已经年过五旬且有了十个儿子。且他是庶子,因为汗廷需要有质子入质,张柔才称他母亲林氏是妻氏。
真要说起来,对张家的记忆也只有小时候离开前,生母撕心裂肺的哭声,以及张柔板着脸的喝骂,之后就是无比漫长的去往哈拉和林的路途。
这次回来,除了热情待人、谈笑风生的张九郎,其余人给张弘应的感觉只有两个字,不熟。
偏偏张九郎往日里笑语迎人,紧要关头还能毫不留情地废了他一只手。
前途茫茫,让人心生迷惘。
夜幕降下时,张文静、张文婉从阁楼下来。
张文静脸色平静,保持着端庄的姿态,很有皇妃的气势,向还在城楼中的几个张家幕客道:“天色晚了,五哥还未回来,可见元廷不肯轻易放人,那就按备用的计划安排下去吧。”
“贵妃放心,我等这就布置。”
张文静又看向靖节,问道:“白羊淀的水匪回话了吗?”
“看来是不见棺材不落泪。”靖节道:“敬酒不吃,给他们吃杯罚酒便是。”
“……”
这些事张弘庆之前并未参与,加上他听汉语本就吃力,听了两句便转过头,恰见张文婉走到了案几边,正在俯身拿案上的糕点吃。
他想了想,过去,对张文婉轻声道:“我说的没错吧?”
张文婉正把一块红枣糕塞进嘴里,腮帮子鼓得满满当当,斜眼瞥了张弘庆一眼,“呜”了一声,溅出几个糕粒。
张弘庆看这个妹妹一副娇生惯养、无忧无虑的样子,心中愈发有些自怜身世。
他侧了侧身,压低声音又继续说起来。
“我汉话不好,下午说得急了,想说的是,这里真正想救家人的只有我们三人。陛下今天没来,把事交给五哥,但五哥的妻儿早就去了川蜀,他会不会怕六哥回来以后抢他的权?大姐儿若想要张家好,她得要信我。你帮我……”
张文婉却已睁大了眼向楼梯处看去。
张弘庆一转头,正见李瑕从容踱步上了城楼。
“陛下。”
众人纷纷行礼。
张文静则已走到李瑕身边,自然而然地挽着他的手。
“想必你们都很担心。”李瑕道:“不过依朕看,此时没回来,今夜该是不会回来了。不如趁早歇了,待四更天,朕带你们出发往老河头去迎一迎……”
张弘庆俯首站在人群后,不敢吱声。
他想得到李瑕重用,又怕李瑕注意到自己这个在蒙古长大的质子而猜忌。
此时看李瑕平平淡淡的语气,他不由心想李瑕果然是不重视张家的,张文静若不扶持娘家势力怎行?
~~
这夜,等着迎接张柔的众人就这样失望地散了。
李瑕与张文静牵着手往驻处去,问道:“失望吗?”
“没有啊,意料中的事。只有元廷不使绊子,爹他们才有可能今天回来,但元廷肯定要使绊子的。正好把白羊淀里的水匪剪一剪。”
“说是你家里与那些水匪还有些交情?”
“那水匪头子很早就与我爹相识,还曾救过我爹一次,冲着这交情,我爹从来不管他们翦径抢劫。”
“河朔乱象啊,毕竟是百年未曾好好管过了,往后在朕治下不能如此……”
李瑕正说着话,一个脑袋从张文静另一边探出来,唤了一句。
“姐夫。”
这几日间,张文婉也只见过李瑕三四面,她却是对他十分亲厚。既是因为她与张文静关系好,也是因为她是直率性格。
或许与李瑕的样貌本就招女孩子好感有关。
“咽下去了再说话。”
“好吧。”张文婉咽了嘴里的东西,道:“十一哥说姐夫你不重视张家,说五哥不想救爹和六哥。”
李瑕停下脚步,看了张文婉一眼。
“你就这么直说了?”
“对啊,你是姐夫啊。”
“那你十一哥没有叫你别说出来?”
“没有啊,十一哥没有叫我保密。”张文婉直摇头,之后又分析道:“依我看,他是想让姐姐担心失宠,然后信任他、扶持他,对吧?”
李瑕笑笑,与张文静道:“不懂你这妹妹是聪明还是傻。”
“我当然是聪明啊,不按你们的规矩聪明……”
~~
同一片夜色中,白羊淀深处。
一个颇大的水寨之中,火把与篝火照得恍如白昼。
有小船从水泊里驶到岸边。
张弘略扶着张柔下了船。
水寨中,一个精壮的六旬老者见了张柔,当即便抢上前,嘴里唤道:“老元帅来了?吓坏我也,我还以为老元帅是来剿我的。”
张柔的一双老眼在夜里看不太清,一边走一边眯着眼看了一会,才上前拍了拍对方的肩,大笑道:“孟老弟,多年未见了吧?”
“瞧老元帅说的,哪是多年,二十年未见了。”
这六旬老者便是这水寨的首领,名叫孟通,乃是纵横白羊淀数十年的水匪。
孟通在下九流里算得上是个狠角色,但往日里在张柔这种地方诸侯面前却也只能毕恭毕敬。
“是啊,二十年未见了。”张柔目光一转,扫了孟通身边的几人一眼,“如今你身边的几个当家,我也都不认识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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