虽然之前在婼羌古城下面共同抗敌,但那是因为大家有共同的敌人,回到地面之后,陈恭三人面对沈峤也许暂时并不占优势,但他们手上却有一个最大的把柄,那就是晏无师在五大高手围攻之下,根本就没有死,还被沈峤救走。
这个消息一旦走漏,参与围剿晏无师的五方势力一定不肯善罢甘休,而沈峤到时候势单力孤,未必能对抗那么多人——即使陈恭暗示自己不会泄露他们的行踪,但沈峤如今不可能再轻易相信他,自然万事小心谨慎为妙,以免重蹈覆辙。
从此处回吐谷浑,必得先经过他们上次歇脚的那个小镇,但沈峤不想再与陈恭碰面,所以并没有在小镇上找客栈,而是在小镇外寻了一户人家借宿几日。
这户人家的家境比般娜家还要糟糕,连羊肉汤都端不出来,只有油饼,空屋子也不多,只能腾出一间。
“你之前曾说过,玉苁蓉对外伤有奇效,你拿了那么多玉苁蓉,想必头伤痊愈有望了?”
晏无师从袖中摸出一枚玉苁蓉递给沈峤:“给你。”
沈峤奇道:“给我作甚?”
晏无师:“你在婼羌地底也被那些猿猴抓伤了罢,玉苁蓉汁液有限,效果也平平,不如果实来得好。”
沈峤接过玉苁蓉,忽然问:“你是阿晏,不是谢陵罢?”
晏无师沉默片刻: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
沈峤摇摇头:“你话太多了,谢陵半天都不会说半句话的。而且以我对晏无师的了解,他是一个半点不肯委屈自己的人,虽然几种性情各有不同,但许多本质是不会变的,在般娜家里那几天,有羊肉汤喝,谢陵就绝不肯碰油饼,就算只有油饼,谢陵也只会强忍着不吃也不说话,可现在你虽然明显露出不喜的神情,却还吃了油饼。”
晏无师扑哧一笑:“阿峤,我不知你对我们一举一动竟如此关注,真是让我好生受宠若惊!”
沈峤:“若不看得仔细些,我只怕我这笨人又被骗了还浑然不知。”
这话说得悠然平和,不带丝毫怨愤,不知要经过世间险恶多少次千锤百炼,才能锻造出这样的侠骨柔肠。
晏无师轻轻叹息:“阿峤,你若是笨人,那天下就没有聪明人了!”
沈峤失笑:“多谢你的夸奖。”
晏无师甜甜蜜蜜问道:“那你是喜欢我多些,还是喜欢谢陵多些?”
沈峤一愣之后,敛眉淡道:“不管是你,还是谢陵,又或是其他性情,都只是晏无师一缕心魔,既然已经拿到帛片,修补魔心破绽指日可待,届时你们都会消失,晏无师依旧还是晏无师,我的喜好并不重要。”
晏无师笑道:“你说得对,我们终究都是依附在晏无师身上衍生出来的,不可能脱离晏无师这个身体而存在,所以你最喜欢谢陵,是因为谢陵最不像晏无师,对不对?”
沈峤没有回答,只叹道:“在婼羌的时候都没睡过一个好觉,先歇息罢,我也累了。”
没等对方说话,他便阖上双眼,盘膝打坐。
这几日在婼羌古城内,虽步步惊险,沈峤却另有体验,那些猿猴虽不如人类狡猾多虑,但它们不死不休,凶狠更胜人类三分,与它们搏斗时,屡屡有徘徊生死之感,而在险死还生之间,对武道的体悟又更上一层。
当初在半步峰落败纯属意料之外,落崖那一刻沈峤心中充满愤怒与不可置信,与常人无异,但之后阅遍人心世事,他一颗柔软心肠终于也淬炼出来,游走生死从容不迫,这种心境直接体现在他的剑道之中,一套沧浪剑诀,从前使出,即使变化万千,挥洒自如,也少了两分看淡生死的随意,如今再使出,却如羚羊挂角,无迹可寻。
朱阳策真气在重塑经脉的同时,也在潜移默化与他原本的心性互相印证。
默者素素,妙机微微,红尘三千,孤鹤远行,天道无情,独我得之。
在外人看来,他的气质一日比一日飘然出尘,即使一身寻常道袍,也更胜神仙人物。
对沈峤自己而言,这种感悟却将他带到一个十分玄妙的境界,似醒非醒,似梦非梦,冥冥之中却能感知周遭万物。
入睡人家,屋外冷月,栅栏眠犬,轻风拂枝,乃至屋内的……晏无师。
沈峤倏然睁开眼。
原本应该闭上眼睛入睡的人却正睁着一双眼睛看着他。
沈峤不太确定:“谢陵?”
晏无师嗯了一声,眼睛眨也不眨。
沈峤:“怎么会是你?”
晏无师:“我想出来,便出来了。”
这话有些莫名,但沈峤居然听懂了。
对方的意思是:因为“谢陵”这个性情太过强烈的执念,使得他暂时夺得身体的自主权。
言简意赅,说话停顿,这的确是谢陵的风格。
沈峤:“我该向你道谢的,多谢你在婼羌时回转头带我出去,只是出去那时你已换成阿晏,所以这声谢直到现在才说。”
晏无师:“不用。”
话虽如此,他眼睛却依旧看着沈峤。
没了从前的喜怒不定,没了调笑中隐含的冰冷与疏远,谢陵这副性情反而变得鲜明起来。
于沈峤而言,若晏无师一开始就是谢陵,许多事情或许不会发生,但人生从来没有如果,晏无师就是晏无师,谢陵是晏无师之一,晏无师却不会是谢陵。
沈峤道:“从前我在玄都山上练《朱阳策》时,总如隔纱望美人,虽知美人美貌,却不得清晰,束手无策,等到与桑景行一战,武功尽费,我方才知道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真正含义,一切从头开始,反而能令《朱阳策》发挥出最大的作用,但这世间要舍下一切谈何容易,像窦燕山、段文鸯那些人,就算知道《朱阳策》可以重塑经脉,你说他们愿不愿意废去自己数十年修为重新开始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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