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悟自与太子妃讲经,心中便常有些违和之感。他进东宫也不是日日都来,每隔个三、五日,或是他或是清静方有一个入东宫来讲一回经,待轮回到他时,早已听了一耳朵东宫的好话。初听时他也觉欣慰,总算不曾识错人,然他又不是苏先生那等书呆子,细品之下,忽觉出有些儿异样来。
这不似太子会做的事情。
那一等会看人的,不需日夜相处,只消与你打一个照面儿、说几句话儿,是龙是凤心里便有个数儿了。不悟正因太聪明了,万事看得透了,觉着这事间事甚没意思,是以出家。与九哥见几回面儿,便如九哥固不似官家这般软弱,行事也果断,然初秉政,却不致如此大胆。他还曾想,他倒是认得个下手狠的,可惜那人携家带口回江州去了,一时半会儿书信往来也不及,究竟是谁个做了东宫幕僚呢?
想了数日,及东宫来人请他去讲经,方想起来那个狠人的亲生闺女,可不正在太子身旁儿,日日吃一个锅里的饭,夜夜盖同一张床上眠么?
这一回入宫,不悟就带一丝儿恼意:真个是胡闹!
玉姐正在开心间,她似是寻着了甚新奇物事,现偏爱翻个舆图,又好读些个旧史。这日正握着一本汉书来看,凡女人看书,总与男人不大相似,男人觉着无关紧要的,她们偏好一遍一遍翻来覆去看,还要问些个千奇百怪的问题。玉姐看吕太后本纪,便思:若是惠帝是个明主,结果将是如何?
她还不至拿这个去问九哥,如今来了不悟,却好问上一问。不意不悟先与她讲了一回经文,真个说的是佛经。玉姐也耐心听了,不悟却觉她心不在焉,不由叹一口气道:“檀越心不静,可是有心事?”
玉姐道:“我正自在,有甚心事?”
不悟道:“东宫声名正好,朝野交口称赞。如今官家不做他想,慈宫亦高座安养,虽有外忧,却不致成患。若论起来,如今天下,竟是这些年来光景最好之时。贤伉俪实是有福之人。”
玉姐听了便喜,笑道:“借方丈吉言。”
不悟话锋儿一转:“檀越可知,祸兮福所倚,福兮祸所伏?”
玉姐暗中留意,面上仍笑道:“方丈与道长厮混得久了,说话都带着道家味儿。”不悟道:“三教原本是一家么。”
两个不咸不淡打着机锋,寒暄数句,玉姐正有话要问不悟,又知不悟不会无缘无故说甚福祸,便先开口:“方丈觉得,甚是福?甚是祸来?”
不悟皱眉,问玉姐:“殿下截了为皇孙庆贺的钱,可是殿下自己的主意?”
玉姐一点头:“然。”
不悟又问:“次后东宫减膳,却是檀越的主意了?”
玉姐笑点头:“然。”
不悟肃容道:“如此,老衲便明白了。想来政事堂不致冒进,只欲与胡人迎头痛击便罢。次后怂恿出击的,却是檀越了?”
玉姐想笑,又愣住了,叹道:“世间还有甚事瞒不住你么?”
不悟道:“世间事,不过如此。”
玉姐道:“想来方丈是看透世间事觉着没趣味,方才出家另寻些事做的?”竟生出一种知己之感,她便是觉这宫中无趣来。
不悟道:“原以看透了,今番回来,方觉世上更有奇人在了。檀越做这事,却有失计较!”
玉姐听他说得慎重,便问:“此话怎讲?”
不悟道:“檀越晓得本朝兵将驻防、何处有多少人么?晓得屯粮能支多久么?知道哪处兵强、哪处兵弱,哪个将愚、哪个官贤么?又知道边境地理么?一概不知!对否?”
玉姐默然。
不悟冷道:“甚都不知,却要下口预事,若是北地只有迎敌之能,却无追击之力,致使功败垂成,当如何?叫个只有本事吃一碗饭的,去吃上两碗,撑死了算哪个的?!”
玉姐咬牙道:“我虽不知这些,却知此时此刻,是万不能退让的。且……政事堂相公们,那个不是老成持国?吃八分儿就放下碗来的?”
不悟道:“他们若与太子说了实话呢?檀越出言之前,可曾想过?这是将成败寄于莫须有?东宫心志坚定不假,适合修养生息。如今国家已有积弊,欲有中兴主,当待来者,檀越慎之。”
玉姐顺竿儿爬,当即道:“先生教我!我如何不知国家积弊?要不积弊,能叫东宫嘴里省吃食去打仗来?先生想修养生息,过往一、二十年,也未有大仗,难道不算修养生息了?怎地就弄做眼前局面了?实是已不得不变了罢?”
不悟道:“妇人何得干政?”
玉姐叹道:“我只为明理。我自家也读书,知读书人的心,不瞒方丈,自小因家无男嗣,无生最厌做女户人家。个中辛苦,我受够了!一家子,我是将来做主母的,不是做母猪的!只晓得吃吃睡睡,看看丫头绣花扫地,管管厨下吃个甚饭?不拘哪个管家婆子都做得的事情,那是主母么?一旦有事,或只知哭泣、或手忙脚乱,岂不害了自家?”
不悟忽觉骑虎难下,这差使是他乐颠颠自家答应的,如今玉姐又与他出了个难题。论起来,这世上再没一个人比太子妃与太子更亲近了,军国大事她且能吹枕头风,还成了,还有了收获,日后说话,在太子心中份量更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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