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姐此生也曾遇着不甚喜欢她的人,却没一个似皇太后这般是她正经长辈的。玉姐此生虽只活了二十几年,却不曾遇过这等棘手的事情。她委实不明白皇太后心里是怎生想的,旁人家里婆婆摆谱儿拿捏儿媳,一是倚仗着辈份儿孝道,二是因着儿子必要顺着母亲。
凡婆媳之间有些个龃龉的,多半是有一个夹在中间儿不会做人的儿子。若一味顺母,妻子又是晚辈,忍便忍了。若心疼妻子,从中缓颊,也是相安无事。九哥这里,显是个心疼妻子的。更有要命的一条儿九哥是过继来的,并非皇太后亲子,本就不亲近,皇太后又无亲儿,朝臣们也不肯听她的,晚年要过得顺当些儿,总该有所收敛。玉姐先搬了梯子来,皇太后却不顺坡下驴,反而再三生事,无怪玉姐不晓得她的想法了。
玉姐不得不与九哥抱怨:“娘总说我的不是,道是不该只奉承慈寿殿,反将慈明殿丢开手儿去。我想也是,总要禁宫里一道住几十年的,镇日冷脸儿相对,彼此都不快活。却不想我说个甚,她都不接话儿,将我晾在那处,也是难堪。慈寿殿都没她这般难缠你与我出个主意呗?”
九哥冷笑道:“若要她开颜,除非你我去死!”
将玉姐唬了一跳,彼时她正坐妆台前除耳坠子,今日戴的是付一大一小两颗明珠串作葫芦形的坠子,一手捏着坠子、一手捏着耳垂,冷不防吃这一吓,将耳朵也扯得疼了,护着耳朵看九哥:“这是什么话说的?怎就到那般地步了?”
玉姐心里,皇太后头一个瞧不顺眼的便是她,于九哥却并不曾如何挑剔。算来她也算与皇太后有仇,皇太后的脸是她打的,皇太后的娘家衰落之始却是洪谦揭了陈奇有袭杀流民以充军功之嫌。皇太后待九哥却算不上坏,较之孝愍太子遭遇,已算得不错。且玉姐看得分明,皇太后是有心讨好九哥,往东宫送美貌宫人之事便是一证,乃是折玉姐颜面却有安抚九哥之意“赠美”向来是拉拢人的好手段。
九哥低声道:“先帝时,孝愍太子去得忒冤枉!宫才人她养得恁般尽心!”
玉姐心中了悟,孝愍太子之事乃是旧怨,宫才人之事却是新仇,这两桩是大的,余者尚有许多小事,日积月累,心结难解。总是九哥心里有一想头:皇太后是要个能攥在手心儿里的皇帝,不合她意的,她都要谋害。虽说太皇太后亦有此嫌疑,却比皇太后识时务又果断,两相对比,又有个陈熙行事颇端正,显得好些儿的那个成了个好人,差些的那个委实成了恶人。
玉姐晓得九哥不至于无礼于皇太后,便也不想劝九他如何。她今日这般说,不过是在九哥这里报备一声儿罢了。两个宿怨已深,若九哥肯听皇太后的话,玉姐也只有泪千行了。当下定了主意,要与慈寿殿更好些,待淑太妃也更敬重些儿。皇太后看在眼里,怨毒之心更生。
淑太妃与孝愍太子妃皆看出了些个端倪,淑太妃亦小心提醒着玉姐:“慈明殿似有些不喜哩。”玉姐将脸儿作个苦笑形状,道:“您说,那位娘娘喜欢甚哩?”
淑太妃哑口无言,皇太后怕是想帝后唯她之命是从,顶好叫皇后下堂去罢?
玉姐见她这般形容,倒先笑了出来:“太妃与娘娘为姐,娘娘总不至对您无礼的。听说原侯家姐儿也长成大姑娘了?都是亲戚,何不宣来与太皇太后解解闷儿?也叫孩子散散心。”
玉姐要见这姐儿并不是原侯的女儿,却是陈熙的长女,也到议亲的年纪了。淑太妃听着她提这话,心便一阵儿狂跳,太子年幼,两个并不般配,皇后娘家亦无年貌相当之少年,然她肯见,总是与陈熙有好处的。世人虽看着崇庆殿与慈寿殿近来交好,却犹念着昔日有些龃龉,若皇后此时亲近陈熙一系,于原侯家也是有好处的。
因太皇太后老迈,淑太妃倒能当这慈寿殿一半儿的家,新年前后,淑太妃便做主将陈熙长女,单名一个芬字的陈大姐儿唤至慈寿殿里来。名为陪伴太皇太后,实却是与玉姐来看上一看,结个眼缘儿。
陈芬看着十余岁年纪,身量儿略长,一脸的温和秀气。水绿小袄、桃红裙子,外罩件白地绣红梅的褙子,虽是冬衣,看着却不显雍肿。颈上挂只璎珞圈儿,头上只插几只簪子并不戴髻。玉姐看她与淑太妃之明快、太皇太后之沉稳大相径庭,虽也寡言,却带些儿羞怯。便将她唤至跟前,拉着手来,细细问其年岁。
淑太妃与原侯夫人并陈芬之母亦在,婆媳两个不明所以,拿眼睛看淑太妃,淑太妃与她们丢个眼色,令她们稍安毋躁。那陈芬与其弟陈芳,幼时因父亲不在家,叫母亲当眼珠子似地宝贝着,居然不曾养成跋扈性子,却养就另一般模样极腼腆。待陈熙归家,看着一双儿女,来不及生气,便下手要调教,儿子他管得,女儿却只好交与妻子,耳提面命,叫将女儿教得大气些儿。数年下来,陈芬行止颇有改观,行事也颇看得,自幼养成的样子却留了丝影子下来。
玉姐听陈芬自述年岁,又说:“也略看几本书儿,闲时做些个女红,不过胡乱学着罢了。”模样儿虽羞怯,说话儿却也滴水不漏,一口官话说得极正,声音也不似那般蚊子哼哼,心里忽生出个念头来。却命朵儿:“去取我那红匣子来与姐儿玩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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