御书房东墙上这幅《临江帖》,字迹韵媚遒劲,如虎卧凤阙,意韵悠长。
反观案上柳希元刚刚书就的这幅,狂草笔意渺若流云,惊如游龙,显得恣意疏傲。
景屹能得着柳大人真迹,自是赞不绝口,对那幅《临江帖》则显得意态谦逊。
“那是吾儿信手涂鸦之作,当不得大人赞誉。”
景玉楼和谢安目光又齐齐转到太子身上,前者倒已是见多不怪了,谢安拿眼斜觑:
“太子的字,老夫过去也见过不少,如今可真是长进了,几有脱胎换骨、再世为人之妙。”
这话似意有所指,那夜谢逸平在簪宝阁,当众指认太子和景玉楼劫走贡品,这件事,就连皇帝都听说了。
太子对他的暗示充耳不闻,轻描淡写一点头,“相国过誉。”
“欸,不然。字以人重,品质本心皆在字中。”
柳希元立在御案之后,负手看向太子,含笑道:
“果然是人中龙凤,字迹温润,人亦如竹风采。”
他转头对景屹扬声一笑:“恭喜君上,有如此一位品行俱佳的继承人。”
这句话触了谢安的霉头,心下好生不自在。
他与皇帝的明争暗斗,如今已到了要紧关头,胜负在此一搏,此时一个不留神,等待他的必将是一败涂地。
然而若此役胜出,则是一劳永逸的大好局面。
前些日子他忙于收拾手尾,应付拉拢谢逸平,对南疆巡抚使的到来,稍有疏忽,反应迟了一分。
此时看这意思,柳希元竟是要倾向皇帝那边,令他暗自大呼不妙。
立在案后的柳希元风度翩翩,与那夜山谷中所见并无两样,然而没了施展神通的凛然威仪,在枭和景玉楼看来,更添一份深藏不露的城府。
他和煦一笑,示意两人上前,手在刚写好的卷上一拂,是让他俩鉴赏一番的意思。
景玉楼与太子错后一步,心里正嘀咕,巴巴儿让小爷来瞧,这字恐怕也跟人一样,虚有其表……
正抬眼去看,走在前面的太子脚步一顿,拿背挡了他一下,随后两个字传音入耳:
“小心!”
他一时没反应过来,两人撞到一处,以为太子提醒的是这个,目光已落在卷面上,心神忽地一恍。
灵识在这一刹那不受控制,景玉楼额头像被针扎了一下,就见卷上仿佛银龙游走,那些字意相连的笔画活了一样飞起来。
只这么短短一瞬间,他意识随即恢复清明,真看见一个字从卷上浮起,是个结构复杂的古篆字,微微闪动灵光,被柳希元一抄握在手里。
景玉楼蓦地抬头,对上柳希元成竹在胸的一个笑容,心照不宣地对他点了个头,却没开口。
景玉楼的心重重往下一沉,莫名感觉到,自己的秘密已在对方眼中暴露无疑,忍不住传音给太子:
“他这是……”
“字灵。”
枭的回答言简意赅,“灵台印。”
柳家修习的字灵,大多用作契令,照说立契须得双方认同方可签定,字灵的特异之处正在于,可不经允诺,强行签契。
契令以形式的不同分为两个大类。
以血为引的相对低阶,对凡人修士皆可作用,效力较轻,一般用作约束不大的契约。
但若实力相差较大,如当年杜彦中诛心令时,不过一介凡人,则十几年过去,依旧强而有效。
另一类以灵台为契印,则约束力相对更重,只能对灵动后期以上,灵台已开的修士使用。
柳希元设下陷阱,轻易就让景玉楼中招,实则只是个空白契,并无任何约束力,然而,只此一举,已将他隐藏修为的秘密,牢牢掌控在手中。
景玉楼一瞬间面如死灰,如同被人拿捏住死穴。
一旦他以王室宗亲的身份,私自修出灵台的事迹败露,受责罚的不光是他自己,还要牵累整个南黎王室。
他下意识偷眼去瞥谢安,柳希元这一手做得极隐蔽,修为与凡人无异的两个,包括皇帝在内,皆无所察觉。
柳希元似乎没有当场揭穿他的打算,好整以暇地将那枚要命的字灵收入袋中,显而易见,这么好的把柄在手,自然有它物尽其用的时候。
景玉楼一下泄了气,挟着懊恼和沮丧,传音问太子,“你没中招?”
枭不答,只回了他个清淡的眼神。
是了,他能耐大着呢,刚还好心提醒自己,啧……,景玉楼露出个牙疼的表情,再说小六到底什么修为,他也说不清楚。
柳希元已绕出书案,在一旁的椅上落座,抬手示意两个小辈也坐,对景玉楼道:
“令尊当年威名犹在,小王爷已能子承父业,为南黎守疆护国,真可谓虎父无犬子。”
他信口夸赞两句,随后问道:“不知如今闵安边城的情况如何?”
景玉楼此时已平定了心绪,神色从容:
“闵安的驻守由兵部派遣,主将单广是当年追随定国公祖老公爷南剿时的主营大将,驻兵三十万,晌粮一半依靠就近军垦,一半由户部拨发。”
说得详尽,也撇清干系。
他父亲生前掌管南黎兵马,自去世后,朝廷已撤除兵马大元帅一职,景玉楼与兵部的交情只属私交,以他目前的职位,并不涉及兵权。
这些事本不该问到他头上。
议事在毫无征兆下,由几句闲聊悄然开始,柳希元看似东拉西扯,问了几句边关的军情后,又转向谢安,谈起南黎财税。
皇帝此时才意识到柳希元的目的,然而这会儿再把兵部尚书宋台勉召来,已经迟了。
柳希元话风一转,步入正题:
“本使此次前来,实因吾皇陛下心系南地安危,收到线报称,兹国主朶威勾结南澹异族,有心谋反。此事,不知诸位可知情?”
这事问到皇帝头上,他虽是被谢安架空多年,然而这些关乎一国安危的大事,自不会一问三不知。
再说如今有“左膀右臂”辅佐,早在齐皇定下柳希元南下时,景屹便已料到几分。
说起这件事,景屹心里还挺欣慰,以前只能指着景玉楼一个人,他面上尽心,但私底下总有些回避,不愿牵涉过多政务的态度。
好在如今还有个景琢,皇帝觉得这过往经历成谜的老六,颇有股肱之能。
景屹的一番应对,都是官面上的文章,说得滴水不漏。
兹国与南澹的关系,早在立国前就已分明,齐朝那时候是睁只眼闭只眼,怎会不明其中的瓜葛。
说白了,兹国反不反,不在国主朶威,而是由齐朝说了算,利用已尽,说你谋反,不反也得反。
南黎的责权只在南疆一带,与兹国同为附属国,照说这种临国叛乱之事,跟他们并无关连。
然而柳希元这番举措,恐怕是想让南黎出兵。
当世可没有这样的先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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